
当代人最需要破除的执念,是“必须与自己和解”

《海边的曼彻斯特》
当代人永远也学不会与自己相处。
尤其是擅长内耗的高敏感人群,总是在“责备自己”和“原谅自己”之间摇摆,无数次立过“自我和解”的flag,又无数次钻进牛角尖。
经历过这种纠结的人,都会问自己一个问题:我怎样才能原谅过去的自己?
今天的文章,上海大学历史系副教授成庆将从佛学的角度出发,讲述佛陀对生命本质的看法,以及究竟如何与自我和解。
讲述 | 成庆,上海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来源 | 看理想节目《人生解忧:佛学入门40讲》
01.
“无我”不是“虚无”
提起“无我”,很多人会产生一个疑问:如果没有“我”,佛教中谈到的因果业报究竟如何成立?
毕竟善报和恶报需要一个主体作为承担者,就像我们每天的烦恼,都会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是“我”在受苦,如果“无我”,似乎是把“我”从意识中抹去,然后那些苦乐就失去了依凭。
其实,所谓的“无我”,是佛陀在菩提树下觉悟到的内涵,但他的觉悟,并不像我们学习知识,从书中看到一个观点,经过思考分析,觉得很有道理,便感觉自己掌握了这个理论。
佛教的觉悟,不仅需要前面提到的思考分析,更要层层深入到意识深处,去观察自己的认知逻辑链条,直到最终觉察到:“我”只不过是一场幻觉。
《唇上之歌》
也就是说,“我”的坚固不可动摇,只是认知的错误,让人迷惑,继而产生贪嗔痴等烦恼心的作用。
从思维模式来看,大家在思考“无我”这个概念的时候,常常是先存有一个关于“我”的概念前提,然后听到佛陀说“无我”,便用“无我”的概念去否定“我”。
但是问题是,明明我们没有消失,仍在感受着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就算“躺平”,也仍然没办法和现实世界切割,又怎么能说这个“我”不存在,消失无踪了呢?
其实这都只是既往的认知模式在作祟,要么对一个事物绝对的肯定,要么绝对的否定。
而佛学中“无我”的含义却是,我们的错误是在五蕴身心中看到一个恒常存在的,也就是绝对的“我”,但它并没有否定身心的功能、作用,而是指出来,你看错了,那里面没有你认为真实存在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佛陀在经典中讲说“无我”时,不是讲出“无我”的标准答案让弟子们自我催眠:这个“我”不存在,所以只需要闭上嘴,堵住耳朵,不与世界相来往。反而是要求弟子去僻静的林泉水下,乃至去坟冢处去观察自己的五蕴身心。
比如在《杂阿含经》中,就记载了佛陀这么对弟子说法:“世尊告诸比丘:‘当观色无常。如是观者,则为正观。正观者,则生厌离;厌离者,喜贪尽;喜贪尽者,说心解脱。’”
如果这样正确地观察下去,就会产生所谓的“厌离心”。
厌离心的意思也不是看破红尘,遁迹山林,而是因为了解一切都是无常,所以便知道因为喜好而起的贪执心,不过是个幻想。
就像我们的手无法握住流沙一样,当你明白这不过是徒劳无功的事,自然就会接受流沙在指缝间滑落的现实,贪心便会自然消失,也就是“喜贪尽,说心解脱”。
因此,“无我”是一个被佛陀发现的真相,甚至在每个人认识到之前,它也是一个秘密,因为我们只是听到这个结论,而并没有真正地体验到它。
我们需要做的是,通过思维、觉察,一步步地去看清楚念头的运作模式。
在这个认识过程中,根本无需否定什么,或者刻意要与你贪着的对象保持所谓的距离,而只是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变动无常的“我”根本无法拥有变动无常的万事万物,此时,心也就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02.
哪些因素让我们不自由?
一般意义上,所谓的“自由”,就是不受限制而已。对自由的渴求,往往都是在感受到某种限制时所产生的心理反应。
从个人身心层面来看,我们的身体就是不自由的,因为它的老病衰朽,是我们无法掌控的。这也是悉达多太子当年看到老病死苦时所感受到的强烈不自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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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就算身体健康,限于身体机能的现实能力,我们也无法随心所欲地操纵它去做超越人体极限的许多事情。但人类却非常渴望打破身体能力的上限,比如奥运会的精神就是人对某种身心限度突破的努力,在那背后,其实仍然是一种潜意识里的“不自由感”。
其次,因为外部自然环境条件的限制,我们会产生某种不自由的感受。
人类文明的进步,最重要的一个动机就是要面对自然的生存挑战。到了今天,虽然物质丰富,科技进步,人类也仍然要面对自然环境的威胁。比如越来越恶化的气候变迁和环境生态问题,比如日常生活中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取消等。
如果把个体放大,以群体的视角去看,个体的受限似乎可以借助群体合作来解决,这就自然延伸到技术、政治、经济乃至社会等领域。利用群体的合作与认知的提升,突破个人能力的束缚,似乎可以获得更大的自由感。
比如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计算机、互联网、冰箱、空调等等,无不是体现了技术与劳动分工对于人类自由体验方面的提升作用。
但是这种提升也是局部和有限的,在群体生活中,我们仍然能感受到各种“不自由”。比如在政治领域,对于人的自由问题的讨论由来已久。
亚里士多德的名言“人在本性上就是一个政治动物”,其实指出的是人类不可能脱离群体的政治生活来谈人生的幸福和意义。
但是古希腊的城邦政治不过是一种相对封闭的共同体,只有少数公民可以享受政治自由,如同老子的“小国寡民”理想,无法真正普及世间所有人。
《小偷家族》
显然,自由是非常难以真正获得的,所以在政治、社会领域,一旦感受到强烈的约束,就容易爆发追求所谓“自由”的社会风潮,也就是去主动打破制度束缚来获得更大的自由感。
从19世纪到20世纪弥漫的世界性的革命思潮和运动,就主要来自于这种追求自由的动机,但这反过来可以说明,政治层面的“不自由”其实是一个人类文明的难解议题。
总的来说,无论是个人还是人类群体,不自由似乎是一个普遍的现实,而如何追求自由似乎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人类的习惯性思维是,我感受到了不自由,那就改造世界,让环境符合“我”的要求。
我们不想要老、病、死,所以就想通过美容、医学来缓解焦虑。
我们感受到自然环境的威胁,所以发展科技来保障个人的生存,乃至打造出各种舒适的人造环境,但是反过来科技发展又对环境带来各种负面影响,让人类面临各种新的困境。
在社会环境中,我们想要在群体生活中伸张自我的价值与存在感,但就不得不面对法律、道德乃至政治制度的束缚,我们一次次地试图打破这些限制,但是迎接我们的,可能是一次次的希望与失望的轮回。
但是,这也不意味着我们应该无所作为,做一个犬儒主义者。其实我们今天所面对的世界,同样是悉达多太子当年看到的现实。
悉达多的父亲净饭王是一位贤君,但他也不得不面对邻国的挑战与威胁。悉达多觉悟之后,带着庞大的僧团四处弘法,仍然要面对他的堂兄弟提婆达多的嫉恨。提婆达多用尽种种办法想要破坏僧团的和睦,乃至一度从山上推下石头想要伤害佛陀。
从表面上看,佛陀和我们的人生并没什么太大的区别,甚至还比我们很多人的命运更不幸。
可是,佛陀为什么仍然宣称他“离苦得乐”?
事实上,人类的不自由不过就是各种各样的人生理想受阻而带来的感受,继而便激发起改造自然环境、社会环境乃至政治制度的强烈冲动。
但就算改造成功,“我”的想法其实又开始改变,又想要试图追求新的人生目标,这个时候又产生新的不自由感,永无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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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有人就会认为,这种不断追求自由的人生,才是世间的真相,如果真的如此,这也就意味着,人生终极的苦将永无解决之道。
但是佛陀的一生,从观察到老、病、死的现实到出家,以及在菩提树下觉悟之后,又回到复杂诡谲的现实世界,外在的环境和我们所面对的情况其实并无不同,同样充满谎言、战争、杀戮与尔虞我诈。
但是佛陀行走在北印度的土地上四十余年,不知疲倦地想要把佛法传递给世人,这背后显然透露出佛法的不同思维,那就是:首先要改变你的认知,然后才能真正改变世界,获得真正的自由。
而这个“认知”,就是“无我”的内涵,如果我们能了解,“我”不过是刹那无常的现象转变,那么就不会拼命地去执着追求一个所谓绝对不变的美好理想。
因为那个所谓的“我的理想”,根本就不稳定,从绝对坚固的“我”出发去追求自由,结果反而束缚了我们自己。
03.
从“无我”看“与自我和解”
回到日常生活,如今很多人谈“自我和解”,似乎是“我”原谅接纳了“我”的过去的种种遗憾。
日裔混血女歌手Angela Aki曾演唱过一首歌,名字叫《信——给十五岁的自己》。这首歌写的其实是歌手自己的人生故事。
她的父亲是日本人,母亲是意大利裔美国人。她在十五岁前在日本生活,之后移居夏威夷,刚开始还不会说英文,后来在华盛顿读大学,读的是政治经济学,辅修音乐。
因为她特别喜欢音乐,立志要当一位歌手,在这过程中有过很多不堪回首的酒吧驻唱经历,但是她也是幸运的,不仅在2006年终于在日本武道馆开了演唱会,而且还登上了红白歌会舞台,可谓是一个励志的人生模板。
《信——给十五岁的自己》
可是,我们与自己的和解,真的需要“梦想实现”才能达成吗?
或者说,这么多不同的人生梦想,为什么在很多人看来,有的“梦想”甚至称不上“梦想”,而代表了异类和失败?
许多年轻人明明不想追逐其他人所想要的那些人生目标,却一再地被各种声音恐吓、告诫,似乎一个脱离主流人生轨道的“梦想”就是不切实际和荒唐的。
在这些可谓是“善意”的告诫下,大部分人都会遵循安全而可靠的人生轨迹,但是随着步入中年,这些人又会不自主地追悔或怀念:曾经的人生梦想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做着并不喜欢的事情,扮演着自己都感觉无奈的角色。
年轻时迷茫,成年后世故,我们似乎永远都需要和自己“和解”,因为我们似乎永远都无法与当下的自己好好相处,以至于只能在害怕未来和追悔过去中摇摆。
那么,如果当下的你需要跟十五岁的你和解,到底要如何和解?
如果你们是同一个“你”,其实就不需要和解,因为你没有任何变化;如果你们是两个完全不相关的人,那也不需要和解,因为过去的你已经过去,和现在已经毫无关联。
但是我们会不安,会觉得需要去和自己和解,其实就是因为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变化,当下的“我”和过去的“我”既相关又不不同,感觉到和TA有某种关系,但又感觉TA已经离“我”而去,甚至幻想着回到年少时重新开始。
比如现在很多人遇到的原生家庭问题,都长期让人无法化解,但这其实是因为我们的思维模式就是把过去和今天的自己视为同一个“我”。
这就导致虽然那个令人痛苦的环境已经过去,但是自己始终背负着曾经的“自己”,于是永远无法摆脱过去的痛苦时刻。
禅宗四祖道信曾经向三祖僧璨请教如何解脱,僧璨便问他:“谁束缚了你?”道信回答说:“没有谁束缚着我。”于是僧璨便回答道:“何更求解脱乎?”
这就好比你想问:“我想要和自己和解。”
但是到底是谁制造了冲突?其实是因为你的心造作出一个当下的“你”,和“十五岁的自己”遥遥相望,然后又想要去和那个早就流逝的幻影握手和解。
这一切从我们的认知出发点就已经南辕北辙了。
我们的心营造出一个过去的虚幻时空,在午夜梦回时回想起过去的种种,在今天又不停地咀嚼、玩味。
这只不过是你的心玩了一个魔术,让你投入到这个“我受伤了”的剧本当中。
而真相是什么?这个世界,过去已灭,未来还未生,不需要妄造一个可以同时穿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不变的“我”,去追悔过去,害怕未来。
所以,怎样才能和解?
或许就像《信——给十五岁的自己》的歌词所写的那样:“活在当下人生的一切,都有意义。”
因为回到当下,就会充分地去感受生命此刻的所有一切,这个当下生灭无常的“我”。不必再苦苦地追求生活在别处。
可是我们的问题在于,那个坚实的“我执”会让人产生一种鸟瞰自己人生的视角,拿当下的成功或失败去看过去的“我”,或者是期待或害怕未来那个可能成功或失败的“我”。
《信——给十五岁的自己》
在Aki的MV中,记录了很多平凡的年轻人的故事,有搞笑艺人、消防员、农民、婚礼规划师、美容师、造型师、配音演员、肚皮舞者、模特、学生、花店经营者、江户小纹职人、长跑运动员、BMX骑手……
这些职业似乎在很多人的价值观中,都算不上什么闪闪发光的梦想,可是每个人在他工作的当下,难道就没有意义吗?他的喜怒哀乐和他的梦想,本身就已经彰显出生命的意义了。
MV中出现了一位令人印象深刻的年轻的婚礼策划师,笑容真诚而动人。
为什么这么一个普通的职业脸上会有那么动人的笑容?或许是因为,在她面对顾客的那一刻,是怀着“让你高兴我也很幸福”的态度与心情,那个“自我中心”的我执自然也就开始弱化。
因为我们不会执着于“自我”的喜好,也就能平等而真切地对待当下的一切,这个时候,我们的认知就开始逐渐向“无我”靠近了。
当下的生命,从未停歇,而是以刹那无常又相互珍重的方式,不断上演。
作者:访客本文地址:https://ddwi.cn/ddwi/9081.html发布于 2025-04-28 15:2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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